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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|他寒窗苦读的那些日夜, 所倚靠的意念, 都是想要彻底远离我。

发布日期:2024-09-02 07:09    点击次数:56

却听见身后传来声音:

「袁满,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?」

我用力地想了想,点点头:「当然有。」

齐愿侧目看我,沈明尧也盯着我。

「我想问,你欠我们家的一百两,什么时候还?」

顷刻间,廊下的木围栏碎成木块到处飞溅。

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。

沈明尧垂下的衣袖里,鲜血混合着木屑滴落在地。

6

回去的路上,齐愿变戏法般的从衣袖里掏了包点心给我。

是桃花酥,包在油纸里,叫人垂涎欲滴。

我咽了咽口水,一边故作矜持地小口咬着,一边问:

「这是哪儿来的?」

「方才在席间我瞧见这道点心没人动,想着你肯定爱吃,便包了来。」

我愣住了。

「可……你不怕旁人讥笑你吗?」

从前在村里吃大席的时候,我极爱吃一道糖油果子,回家时也想包上几个,阿娘却不许。

她告诉说,若是这本行径被旁人晓得了,是会被嘲笑的。

那还只是些乡间平民,可与齐愿同席的可都是些读书人,甚至还有官宦人家的子弟,他竟也舍得下脸面。

齐愿只是一笑:「笑与不笑的,哪有那么重要?」

「重要的是这盘点心到底是让我们小满吃上了,旁的我不会在意。」

忽然他又问:「小满今日来寻我,是为了什么?」

「我爹说,我若是不来,你会被抢走。」

齐愿失笑:「若是要被抢走,放榜那天就合该被抢走了,又怎么会等到今日?」

「小满放心,除了你,我谁都不想要。」

我想不太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,只觉得嘴里的桃花酥又香又甜。

看来我娘说的对。

长得好看的男人,说的话也都是甜的。

送我回家后,齐愿便去了京都。

爹说他被授予了翰林院侍诏的官职,要去京中赴任。

又臭又长的一句话,我一个字也没听懂,只晓得有三月要见不得齐愿。

爹娘平日里要忙着料理那一亩三分地,便没多少功夫管我。

我的日子又变得无聊起来。

除了每日里喂鸡喂鸭,便只能一个人窝在院子里跟小白说话。

夏日闷热,小白热得舌头都耷拉着,我觉得有趣。

正学着,有人推开院门进来了。

「你就是袁满?」

说话的是个穿绿色衫子的姑娘,一双杏眼极标致,只是多少带了些狗眼看人低。

而她搀扶着的女子,更是恍若神仙妃子,就像是灯会时,花灯上的美人儿。

我愣神片刻,小跑进屋。

那两个姑娘一路跟进来,漂亮的那个蹙眉问我:你在做什么?」

我正沾着唾沫星子翻元历,头也不回。

只管自己一个人嘟囔:「今天也不是中秋啊,怎么嫦娥都到家里来了……」

漂亮姑娘一个踉跄,险些崴了脚,幸得被一旁的侍女扶住。

「我现在终于相信她脑子不好了。」

7

杏眼的姑娘告诉我,她家小姐是王侍郎家的千金王兰若。

我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,才想起来,沈明尧的未婚妻,好像就是王侍郎家的千金。

于是我问:「你是来替沈明尧还钱的吗?」

她柳眉蹙起:「还什么钱?」

我想起那天的账册,走了两步想去找,又想起我爹的箱笼都锁着,我打不开。

只说:「我家大人不在,你走吧,等我爹娘回来再来。」

娘说过,大人不在家时,不能让不认识的人进屋。

但,漂亮姐姐应该不算吧?

王兰若扶额深吸一口气,片刻后又问我:「你喜欢沈明尧吗?」

我诚实的点点头:「喜欢。」

我喜欢爹,喜欢娘,喜欢王婶子,喜欢小白。

沈明尧好看,也喜欢。

她神色骤变,声音听起来酸酸的:

「果然,我就知道你与沈明尧有情意,否则也不会在天香阁门口纠缠。」

「罢了,我是世家女出身,自不愿与你们这些小门小户的计较,既然你们家对沈明尧有恩,你又对他有意,那等我与他成婚后,你便入府做个妾室吧。」

若语调平缓,说出的话我却不大明白。

「什么是妾室?」

她转头与侍女对视一眼,两人都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
我忽然想起村里从前有个姑娘,也去做妾了,隔壁的王婶子说,那是享福的日子。

「做妾能每日都有桃花酥吃吗?」

她白眼一翻:「废话!我王家家大业大,当然能!」

「做妾能每顿都有肘子吃吗?」

「………能。」

做妾能每日里都有漂亮衣服穿吗?」「能。」

王婶子说的没错,这果真是神仙日子!我眼睛亮了,嘴角都带着笑意,又问。

「那,做妾能带着我爹娘和齐愿吗?」

「你怎么这么多废话!当然……你说什么??」

「你爹娘也就罢了,齐愿是谁?」

我眨眨眼:「我的未婚夫君啊。」

王兰若瞪大了眼睛,又叹了口气。

「你看,我就说吧,她压根就没听懂。」

我正盘算着是一三五吃大肘子,还是二四六吃烧鸭的时候。

两人抬脚要走,却忽然停下。

「喂,找一套你的衣裙给我。」

我低下头,正好瞧见王兰若亮闪闪的罗裙后,染着一块血污。

我福至心灵,立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。找了一套自己的衣裙给她。

原本普通的杏底蓝花的粗布裙子穿在她身上,像是成衣店里的罗裙一般好看。

可她的脸却比锅底还黑。

「你家能供的起沈明尧读书科考,又怎么会穿这么粗陋的料子,这怎么能穿……」

她轻揉着被袖口磨红的手腕,目光落到我身上,后半句话便咽了下去。

同我身上这件洗的发白的衣衫相比,她身上那件粗布罗裙已经算得上是好的了。

她撇撇嘴,没再说话。

端起桌上的姜丝茶喝了一口,小口轻抿的模样又斯文又好看。

眼神中也无端带着些怜悯:「你们家……也不容易,你既然有了未婚夫君,做妾这事儿便当我没说过。」

她带着侍女转身要走,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。

「日后你成婚,我会给你送一份厚礼,对了,你那夫君,是做什么的?杀猪的,还是种菜的?若是可以,我也愿意帮扶你们。」

我脑中浮现出齐愿的模样,摇摇头:「他不杀猪,也不种菜,他会写字。」

王兰若了然的点点头:「哦,是个书生。」

「我家账房缺个先生,届时可以安排一二。」

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,我心中雀跃起来。

娘果然是骗我的!

谁说世上没有神仙姐姐!

8

爹说齐愿三月后就会回来,可我等了很久,久到酷暑的风变得寒凉。

茂密的树变成秃子,齐愿还是没能回来。

村里人议论纷纷,有的说,是齐愿不愿要我,所以销声匿迹了。

还有的说,是齐愿科考舞弊,被圣上责罚,所以久久不能归来。

我当然是更相信后者。

若非是有不得已的原因,齐愿怎么会不回来?

他说过的,他只要我一人。

我脑子不太好,想东西也比旁人更久些。

翻来覆去几夜后,终于得出了结论。

我得给他找个差事。

第二日,我便偷摸进了城。

磕磕绊绊问了一圈人,才终于寻到了王侍郎府外。

我知晓自己定然是进去不得的,若是在门口候上一日,指不定就有机会见着王小姐。

于是便远远的蹲在槐树下,瞪着眼睛看着来往的行人。

侍郎府的确是门庭若市,车马往来从不间断。

可我守了大半日,连王小姐的影子都没瞧见,正犯困时,一道阴影从头顶投下。

「你在这儿做什么?」

又是沈明尧。

相较于数月前,他又清俊了不少,身上赤红的官服到底是带了几分官威。

我被日头晒得有些不耐,只摇摇头,不说话。他却来劲了。

「你莫不是听说了齐愿的事,特地在这里来寻我,想求我吧?」

分明是平缓的语气,却莫名带了些恶趣味的嘲讽,连我这个脑子不太好的人,都听懂了。

我皱了皱眉,想骂他,可娘说过不能说脏话。正犹豫间,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。

那旁边跟着的,正是上回那位杏眼的姑娘。我赶忙冲上去,沈明尧却阴魂不散地阻拦我。

王小姐下了马车,正巧瞧见我与沈明尧,顿时柳眉倒竖。

低声骂道:「狐媚!」

眼见着她便要拂袖而去,我发了狠,用力一推。

沈明尧本就瘦弱,猝不及防被我推了个屁股墩儿。

原本纤尘不染的锦袍也变得一团污秽,而王府的大门已然阖上。

顿时恼怒横生,我骂出了生平最恶毒的一句话:

「沈明尧,你是不是脑子有病?」

9

回家的路上,我头一遭明白了王婶子常说的丧门星是什么意思。

想必就是沈明尧这般的人。

但我已然无暇去顾及他,因为齐愿回来了。

这日是立冬,阿娘揉面捏了饺子,阿爹将我养得胖乎乎的母鸡杀了,做了锅鸡汤。

小院里飘着浓郁的香味,叫人食指大动。

而我,只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齐愿。

他瘦了些,眉宇间氤氲着些愁郁,但唯一不变的,便是那双温润的眼。

「小满盯着我做什么?」

他夹了只鸡腿到我碗里:「左不过是官中有些事务耽搁了,让小满记挂了,是我的不是。」

我向来是个迟钝的,咬了口鸡腿便欢天喜地的吃了起来,什么都顾不上了。

也没瞧见对视的爹娘眼底的忧愁。

第二日,酒铺的伙计来送酒。

我正被鸡叫吵得睡不安宁,便听见阿爹说话的声音。

「这酒能退不?」

「袁叔你说笑了吧?这定好的酒怎么能退呢?再说您家不是要办喜事吗,怎么,如今有了变数?」

阿爹轻叹一声:「可不是吗?哎……说来话长……」

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一阵,我没怎么听清,却也隐隐觉出些不对来。

中午吃饭时,阿娘果然期期艾艾地开口了。

「小满啊,爹娘再给你换个夫君如何?」

我夹菜的筷子一顿:「我不要。」

「我就要齐愿。」

我爹又掏出那杆烟枪,皱眉问我:「从前那个都能换,如今这个怎么就不情愿了?」

我想告诉爹,换了沈明尧是因为他不要我了,所以我也不要他了。

但如今齐愿又未曾舍弃我,我为什么要换?可想想又觉着有些不妥,齐愿可没有亲口说过要娶我!

想到这里,我丢了筷子便冲了出去。

只听见我爹娘在身后的惊呼。

10

我去镇上寻了齐愿。

他在同心巷租赁了间小院,有些促狭,我寻了好久才找到。

见是我,他眉眼弯了。

「小满,你怎么来了?」

我气鼓鼓地坐下,正要说话,却惊觉自己刚吃完饭的油嘴还没抹干净,连忙胡乱擦了两把,这才开口。

「齐愿,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?」

平地一声雷将他吓了一跳,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,这才轻声回答。

「小满,如今我的事满城风雨,你爹娘都知道,想来已经不愿意……」

「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?」

「有些事,并非情愿就能……」

我推开他抚在我发顶的手,盯着那双墨黑的眼。

我阿娘常说,我天生比旁人少了一窍,所以有些不聪明。旁人不要的病鸭,我非要捡回家养,哪怕最后自己家圈里的鸡鸭全部染病;自傲清高的沈明尧旁人避之不及,我却上赶着巴结了数年。」

「我晓得自己是个呆笨的,同村口流口水的傻子也没太大分别,但我阿爹说固执到底便成了坚持。」

「齐愿,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当状元,也不在乎能不能做官,我只问一句,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?」

齐愿似乎没想到我能说出这么一长串的话,愣住了。

破旧的木窗被风吹得吱呀作响,我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。

直到片刻后,他眼底的犹疑如冰雪般化开,只留下一份坚定。

「我齐愿,愿意与小满结为夫妻。」

那车梨花白到底没能退。

我爹在院子里一个人絮絮叨叨一整晚,第二日,便去镇上为我定了头面。

虽只是鎏金的,却已经很好了。

我娘从箱笼里翻出早就为我绣好的嫁衣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滑落。

「这嫁衣我从你五岁时就开始绣,这一针一线可都是娘亲手做的,那时想着还早哩,如今我家小满竟都要出嫁了。」

他们虽嘴上要给我换夫君,可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拗过我。

我眨眨眼,认真道:「可是阿娘,爹不是说齐愿是我的赘婿吗?那我岂不是不用离开你们啦?」

我娘愣了一瞬,哭得更凶了。

「天杀的,忘记这一茬了。从前只养你一个,我和你爹便忙的起早贪黑,日后又多了双筷子,你爹镰刀都得抡冒烟!」

11

我与齐愿成婚那一日,村里一个人都没来。空空荡荡的小院里,只有我们四个人。分明从前我与齐愿定亲时,人人都揶揄着要来喝一杯喜酒的。

阿娘安慰我说:「怕是那些人交不起礼金,想必才没来,我们一家正好安安静静的没人打搅。」

可没想到,话音刚落,就有人推门进来了。

声线清平缓:「袁满,你可想好真要嫁给他?」

又是沈明尧。

喜绸另一端被攥紧,透过喜帕的缝隙,我瞧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紧张地握成拳。

我爹率先反应过来了:「沈公子……哦不对,如今应该叫您沈大人,您今日来若是想观礼,我们必然欢迎,可若是来捣乱的……」

我爹语气变得森冷,抽起一旁的撑门棍。「我袁某倒也略懂一些拳脚。」

沈明尧并未退缩分毫,声音里带着些凄惶。

「小满,你当真要嫁给齐愿吗?你可知他科考舞弊,再也不能入仕……」

「我愿意嫁他。」我朗声开口。

「不能入仕做官又如何?他身姿纤弱做不了重活,可我有一身力气,日后我杀猪他种菜,这日子怎么就不能过了?」

「再者,沈大人,我嫁不嫁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?」

隔着盖头我瞧不清他的神色,却瞧见那双宝蓝色的靴子后退两步。

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从前。

那时他总是挑灯夜读,阿爹说科考艰难,他是想一举夺魁。

我为了宽慰他便说:「你别太为难自己,若是你考不上,我便去杀猪,你在家种菜,这日子怎么就过不下去了?」

可沈明尧那时嘲讽我:「我这满身的才学定然是要报效社稷的,怎能与你相提并论?罢了,与你说了你也听不懂,白费功夫。」

白费功夫。

说的不就是如今的沈明尧吗?

「如此,我便祝……你们百年好合。」

他转身要走,却被齐愿拦住。

「忘了告诉沈大人了,朝廷的檄文已经下来了。从前不过是因为些无端的污蔑致使我声名受损,圣上如今已经还了我清白。」

「下个月我便要做翰林院编正了,日后同在翰林院做事,沈兄可要多多指教啊。」

我虽不晓得翰林院编正是什么,但瞧着我爹瞬间挺直的腰板,便也明白了几分。

沈明尧虚虚行了个礼,走时身量都矮了几寸。夜里齐愿告诉我,他的官职是从七品,而沈明尧是八品。

不多不少,恰好高了那么一寸。

「小满可觉得畅快些?」

我点点头,又摇摇头,不太在意,只觉得他今日好看的有些过分。

他平日里也是好看的,可从来都是清浅淡然的,像池塘里的荷叶般清新。

今日一身大红色的婚服,倒衬得整个人潋滟迤逦了不少,只一眼,便叫人从肺腑处燎了原。

我正呆呆的回不过神,头上的钗环已经被齐愿卸了去。

「罢了,良宵苦短,自不必去想那些不重要的人。」

「小满,我们安歇吧。」

他背靠着莹莹烛火,低垂的眼睫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蝶,漆黑的眼眸中只倒映着一个我。

只片刻失神,唇上便传来一阵温润。

我只觉得脑子更不好使了。

失去理智前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。

难道,这就是阿娘说的色令智昏吗?

12

与齐愿成婚的第二年春天,我生下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。

生产那日,阿娘十分担忧。

只因她当初生我时不太顺利,才让我变得不太聪明。

好在齐愿花费重金请来的稳婆十分得力,我顺利产下一女。

是个白白净净的孩子。

阿娘说,哭声嘹亮像我,眉眼精致像齐愿。

我有些不服气,怎么好的就都像他了?

可对上那双眼时,我又觉得阿娘说的真对,可不就是一潭温柔乡吗?

可此刻那潭温柔乡里却落了雨,淅淅沥沥的落到我脸上。

啊呀,好肉麻。

齐愿给女儿起名叫圆圆。

我问他是圆头圆脑的圆吗,他说是圆圆满满的圆。

有了这个孩子我们便万事顺心了。

我爹被沈明尧整怕了,圆圆满月宴时,请了数十个家丁堵在院门口。

要是那厮来抢孩子怎么办?」

我娘白眼一翻:「要抢也是抢当娘的,孩子又不是他的,有什么好抢的?」

我爹觉得有道理,嘟嘟囔囔的想撤人,却发现人更多了。

齐愿咬牙切齿:「抢娘也不行!」

可送礼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,沈明尧终究是没有来。

倒是等来了王兰若的贺礼,那是一把别致的长命锁。

那个杏眼的丫鬟来送了口信,说她家小姐已经和沈明尧退了亲,如今已然要嫁给国公府的世子爷了。

我不晓得国公府是什么人户,但却也由衷的替她高兴。

沈明尧这样朝三暮四的男人,能有什么好?

齐愿赞许地摸摸我的头:「小满真厉害,都会用成语了。」

我仰起头,得意的像鸡圈里威风凛凛的公鸡。听来往的宾客说,沈明尧被下放到了虞城做知县,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相见。

也不知他寒窗苦读时的青云志,究竟实现了没有。

可我后知后觉的发现,我从前随口许下的那些心愿,竟然都一一达成。

有人说了谎话。

齐愿的齐,分明是祈愿的祈嘛。

番外:

齐愿篇:

小满总是会问我,为什么会愿意娶她。

我不太明白她为何会这么问,后来想了想,才明白。

或许是从前被沈明尧否定的那八年,让她多了些自疑,少了些笃定。

于是我便一遍一遍地告诉她,我娶小满,只是因为小满是小满,不因为任何人,也不因为任何事。

但其实我骗了她,岳父也未曾告诉过她实情。齐愿五岁之前,是叫齐槐序的。

我阿娘是某个高官家的外室,那时年岁太小,我已然记不得那人到底是谁。

只晓得有一人他将我们带回了府中,说要带我认祖归宗,可第二日,我阿娘就横死在了那个景致错落的小院。

我被人束了手脚丢在了桐花镇。

齐槐序生在冬日,本来也该死在冬日的。

坐在街角等死时,有个眉眼弯弯的小姑娘凑了过来。

生得白胖可爱,可眼底却有些呆滞。

她将手中啃了一口的白玉糕递到我面前,什么话也不说,就眨巴着眼睛看着我。

我不愿受嗟来之食,便不理她。

可下一瞬,温热的糕饼已经落到了我怀中。

「娘说……不吃……东西……会饿……」

不远处传来男人的惊呼:「小满,快过来!不准跟乞丐玩!」

她瞪大了眼睛:「乞……乞丐?」

我低头看看自己,衣衫褴褛,没穿鞋的右脚已经冻得龟裂,可不就是个乞儿吗?

我有些羞赧的别过头,身上却传来一阵暖意。

那是一件碎花小袄,虽是粗布缝制的,但针脚很密,看得出是费了一番功夫的。

傻丫头摸摸自己浑圆的肚子,磕磕绊绊地解释。

「小满吃饱了……不冷,阿兄冷,穿。」

我愕然,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她便已经被拉走。

后来,我找到了袁家阿叔。

那时小满六岁,他正在为她寻觅归宿,我找上门毛遂自荐时,他多少带了些质疑。「你?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叫归宿吗?」袁家阿叔告诉我,已经有了一个沈明尧。袁家家底薄,不可能供两个人科考仕途。

我告诉他,我已经在城中的酒楼做了伙计,我能自食其力,我会凭借自己的本事走科举路,无论我是否高中,都愿意娶小满。

说这话时,我是带了私心的。

我希望能取代沈明尧。

我见过沈明尧和小满在一起的模样。

他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生人勿进的模样,小满总是委屈的瘪嘴。

我想,如若和小满在一起的人是我,我一定不会如此。

我会教她习字,带她摘果子,也不会让同村的人欺负她。

这个机会我一等就是八年。

沈明尧不负众望,果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,他退亲那日,我高兴的喝了一整壶梨花白,连夜去寻了袁家阿叔。

好在小满年纪小,并未知晓男女之情,也没有对沈明尧情根深种。

袁家阿婶晓得我高中状元后,实打实的满意了。

我头一遭觉得,寒窗苦读也是有些用的。后来我顺利与小满定亲,沈明尧来寻过我。

「齐愿,你天资聪颖又一表人才,无数世家女子都愿意嫁给你,你又何必执着于小满?」

我笑了。

那时为了搅和我与小满的亲事,他找人污蔑我舞弊。

如今竟还有脸面来寻我。

「那你呢?那王家千金早已与你定了亲,你又何必来纠缠小满?」

沈明尧语塞,说不出话。

我才终于想明白他到底无耻在哪里,无非就是既要又要。

既看上了王家的权势,又舍不得小满的真心。

我不愿与他纠缠,转身要走,他却气急败坏的说出了真心话。

「我与小满青梅竹马,你难道就不担心她与你成婚后日日念着我?再者小满天生呆傻,日后若是同僚嘲讽你便真的毫不在意吗?」

我一忍再忍,此刻却是再也忍不了了,抬手给了他一拳。

见他颊边红肿,才觉得气消了些。

「青梅竹马?沈明尧, 你也好意思说。从前你与小满是如何相处的,真当我不知道吗?从来都是你在上,小满在下,你盛气凌人,她老实听话。怎的?那时你自己说的要退亲,如今却是晓得后悔了?」

「小满有些迟钝,可不代表她都不明白。我看你是聪明人做惯了,便把旁人都当做傻子了。」

你嫌弃小满,我不嫌弃,旁人说她痴傻,我只觉得那是赤子之心。沈明尧,事到如今tu,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?」

我甩袖离去,后来我与小满成婚后,他神智颓靡,自请要外放。

我求之不得,翻了翻不多的积蓄,又使了一笔银子,将他调到了千里之外的虞城。

从此夜夜安枕,抱着怀中的妻女,只觉得万事足矣。

后来我勤勤恳恳当差,终于官至五品。

朝中同僚听闻我并未纳妾,要送我美妾。

我淡笑回绝:「大人不知道?我可是袁家的赘婿,您可曾听过哪家的赘婿敢纳妾的?」

那人目瞪口呆,从此再未有过这样的事。

我与小满成婚已久,岳父都不曾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。

可我记得。

记得那个冬日温热的夹袄,和那包白玉糕。

也记得,那个救了本该死去的我的小姑娘。

那日起,死去的是齐槐序。

而活着的

只有祈愿袁满,圆圆满满的齐愿。

(全文完)